(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老尤两口子(上篇)施永杰
尤得法一边走着,一边盘算着到家后如何跟妻子说。
要说夫妻感情融洽,相处和睦,在小尤庄第一要数尤得法和谷月兰两口子。“人家是自由恋的爱嘛!”其实,严格说来,他们的恋爱只能算作半自由式的。那一年,公社搞“革命文艺汇演”。汇演开始之前先开动员会。动员会开始之前,公社革委会主任让各大队宣传队先拉(比赛)一会儿歌。主任话音刚落,小谷庄大队宣传队的谷月兰立即挥动着红皮的语录本给她们大队领唱起来:“我唱那个一来呀哈,谁给我对上一呀,什么人革命扛大旗,什么人……”反复句还没唱完,隔着几个宣传队的大尤庄大队宣传队的尤得法猛地站起来也挥动着语录本面朝着她接唱起来:“你唱那个一来呀哈,俺给你对上一呀,咱贫下中农革命扛大旗……”引得全场大笑。谷月兰羞得满面通红,正要发火,革委主任却站起来表扬尤得法“有贫下中农的革命志气”,并号召全体队员向他学习。两人就这样认识了。七天的汇演中又逐渐熟悉起来。汇演结束回家后,尤得法异想天开地托人去谷家求亲,没想到谷月兰竟答应了。第二年杏花开的时候,她便嫁了过来。这就是他们多少带点传奇色彩的罗曼司。其实,他们融洽和睦的真正原因并不在这里:自由恋爱的,结婚后不也有反目的么?真正的原因,除了谷月兰十分贤慧外,就是尤得法很会体贴妻子。俗话说“两好合一好”嘛。比方对待干家务活(农村人叫“妈妈活”)吧,好多男人不是认为丢人、一点不沾,便是迫于压力、硬着头皮干点儿,而尤得法却是主动的。挑水劈柴、烧锅洗碗、铺床叠被他都干,有时甚至给孩子换洗尿布。村里年轻娘儿们都很羡慕谷月兰,说她“前世积德,嫁了个好男人”。不过,尤得法对妻子的体贴也不是无微不至的,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每当县里电影放映队来大队放电影时,他总想方设法让她在家看门带孩子,自己溜出去看。为此,村里有个叫建国的小青年还给他编了段顺口溜:“队长尤得法,办事真得法。队里一把手,生产是行家。要是有电影,提前把工下。家里一把手,烧锅抱娃娃。要是有电影,脱身自有法:瞒着老婆说开会,哄得孩子也听话。就是一夜演一场,场场不少他!”这会儿,尤得法盘算的就是如何才能让妻子心甘情愿地留在家里看门带孩子。刚才会议结束时,老支书说夜里有电影,演两部很好看的片子,叫队长们回去通知社员。“嗯,有了。”想着想着,他笑了,加快了脚步。他是1966年以前的初中毕业生。在青年农民中,他对精神生活的追求是比较强烈的。他爱看书、爱看戏,更爱看电影。有一回听说东边胜利大队放电影,下午放工后他就领着一帮小青年赶了去,到后没有;在那里听说是相邻的东县吴楼大队有,他们又往东赶去,也没有;又听说相邻的南县张湾大队有,他们不辞辛劳又赶了去,结果还是没有。后来,他一夜跑三个县看电影的故事便在全大队传为“佳话”。太阳下山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霞光里,炊烟冉冉升起。一群孩子急不可待,没有吃饭便出发了。尤得法坐在灶门前烧火。六岁的二小子学工站在一旁跟他哼唧:“大(爸),我也去看电影。”“哪有电影?是开夜会。”“有!有!我哥都走了。我也去!我也去!”四岁的女儿学红也跑过来火上加油,摇着他的腿撒娇:“我也要看电影!我也要看电影!”“就是有电影你俩也不能去呀!天黑路远,不等走到就要睡着,堰坎里还有野猫子。哎,谁要是听话,明天我赶集给谁买气球。”“我听话!”“我也听话!”两个孩子被哄住了。“这一回可该我去看了吧?”正在擀面条的谷月兰也开始同他商量了。“女人家会看个啥?又受累又熬瞌睡的。”像每次一样,他又是这句话。“就你会看!”谷月兰生气了。上小学时,她就是个电影迷。初中毕业那学期,因为夜自习偷着跑到街里看电影,还几次挨过老师的批评呢。她不后悔,那时她正做着将来当秦怡那样的电影演员的梦哩。然而,不仅电影演员没当成,自从嫁到这个三县交界的偏僻地方,连看电影的机会也少极了。不过,偶尔有一次电影,丈夫总是非叫她和他一块儿去看不可。婆婆也是支持的。每有电影,总把晚饭提前做好。可是后来婆婆却不让她去看了。那是婚后第二年初夏的一个晚上。吃饭时婆婆对她说:兰妮子,今夜的电影你就别去看了。“咋?”丈夫替她问。“没有月亮,高一脚低一脚的。”“那怕啥?”“你知道个啥?”母亲呵斥儿子。她忙说:“你自己去吧,我下午有点儿头疼,感冒了。”半夜里,她羞涩地对他说,她有了。他才恍然大悟地想起近来她常吃酸杏儿的事来。大小子学军出生后缠住了她,看电影没她的份儿了,她只好把那种欲望暂存心底。二小子刚满月时婆母去世了,她更没有脱身的空儿了。特别是日子越过越不景气,捉襟见肘、寅吃卯粮,她不得不整日为过日子操碎心。至于看电影,她连想一下的工夫也没有了。她对精神生活的追求消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架单调的、机械的、过日子的“机器人”。这二年孩子都大了点,不那么缠人了,尤其是不再为日子太过发愁,那种对精神生活的向往情绪又在她心底萌动起来。然而,一次电影他都不想叫她去看,她怎不生气呢?尤得法见妻子生了气,忙笑道:“又不是哈好片子。”“谁说不是好片子?学军听人家说是演《燕青卖线》,好看得很。”“啥卖针卖线,你听三不听四的。是《南征北战》,都演过几百遍啦!”“几百遍我也看!”“学军妈,这回电影有你看的!是演七天七夜。咱俩轮换着去看:今夜我去,明夜你去,后夜我再去,大后夜你再去……”“不信,你哄我!”“哄你啥?两口子还兴谁哄谁?今年麦季咱大队交超了全年的公、余粮,老支书叫多演几夜庆祝庆祝呢。要不信,等吃了饭你去问问人家,看是演七天七夜啵!”谷月兰不吭气了。尤得法连三赶四地喝了两碗面条,把碗一推,拿起布衫往肩上一搭,和在门外等候的建国一块儿走了。上了大路,他用嘴吹起小曲,还晃着右手打着拍子,高兴的劲儿简直赛过恋人去赴约会,一群群的人被甩到后边。不一会儿,来到了大队部前面的广场上。这里就是大队的“露天影院”。按照本地多数社员的说法,片子(银幕)已经挂上了。靠近银幕的地方照例是孩子们的“席位”,已经稀稀拉拉坐了一些孩子,还有一块块砖头摆在那里替小主人占着位子。孩子们的后边是小伙子和姑娘们。再后边是中年人和上年纪人。最后边停着几辆架子车,上面坐着行动不便的老人。场边闪动着点点火光,是一些男人抽着烟蹲在一块儿闲扯。一些邻村的妇女亲热地拉着手,说着婆婆妈妈、孩子娃娃的事。小学生们则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幻想着即将放映的影片的内容。尤得法和建国挤到了放映机旁。就在这时,谷月兰领着二小子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通往大队部的路上。原来,丈夫走后,西院的小兰姑娘来到她家里:“谷嫂,咱一路去看电影吧?”“今夜我不去了。”还在端着碗的谷月兰回答道,“学军爸说这回演七天七夜,他叫我跟他轮换着去看。他说今夜他去,明夜再叫我去。”“哈哈哈……”小兰笑得几乎流出了眼泪。“队长哄不死你!是电影名字叫“七天七夜”,里面打仗打七天七夜。哪儿会真演七天七夜?光给咱演,人家外大队就不演了?”谷月兰一听,顿时火冒三丈:“这个驴熊货,一会儿我去找他算账。”小兰怕惹出事来,又劝她不要再去,便独自走了。谷月兰把半碗面条汤倒进猪槽,碗筷收拾到锅里;把睡着的女儿抱到床上,锁上门,领着二小子追了去。谷月兰一到场边,就大喊大叫起来:“学军大!学军大!”二小子也跟着喊:“大!大!”娘儿俩往场中间挤去。本来站着的尤得法,听到喊声却蹲了下来,还拉了拉身旁的建国,示意他别说。“你钻老鼠窟窿里啦?你要不回去,屋里东西丢了你可别怨我!反正小妮子我也给你锁屋里了!”“咦?那不哭吗?”不知谁接了句。“狠哭!哭死她!”谷月兰没好气地说。女儿是尤得法的掌上明珠。他蹲不住了,猛地站起来吼道:“谁叫你来的?”“我叫我来的!我说你耳朵塞驴毛哩,憋着气不吭。你又骗我!明明是电影名字叫“七天七夜”,你对我说是在咱大队演七天七夜。你个驴熊光想自己看,一回也不想叫人家看。”尤得法还想发作,又觉理短,转而笑道:“我说学军妈你别生气,我是考验考验你哩。哎呀,你现在学得可真是不简单啦,也会分析了。”周围“哄”地笑起来,谷月兰却哭笑不得。一把把手电筒朝这里照来。“喂,大家静一下!”大队会计站到一张大椅子上说:“发电机坏了,得上公社拿零件。今儿个演不成了。小王说了,明天他再拿一部《天仙配》来,请大家明天夜里来早点儿。”会计讲完,谷月兰向男人挑战似的说道:“明天夜里你能再来成我叫日头打西边出!”“可别!”尤得法笑了,“太阳打西边出,啥不都乱套了?明天夜里我就是不来啦。做饭时我说的不就是今夜我看,明夜你看嘛!”谷月兰也“扑哧”一声笑了。“学军,吃了饭再走,跟你大一路。”谷月兰一边和面,一边劝她的大小子。“我不!人家都走了。”“叫他走吧,今儿个我也不去。”烧锅的尤得法心不在焉似的说。其实,他正在构思脱身的方法呢。谷月兰下好了面条。她给二小子和闺女盛好,又盛了一碗用筷子挑了下递给丈夫:“吃吧!”然后自己盛一碗端出去了。尤得法盛第二婉面条时,建国来了:“队长快吃,今夜开演早。”“别急。等学军妈回来咱就走。”尤得法把碗里面条又吃完了,却不见谷月兰回来盛饭。“别是她偷着溜啰?”建国提醒道。“她敢!没跟我说她不会走的。再等会儿。”又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她回来,尤得法急了。“你先等一下,我去小兰家喊她。”他知道,她好端着碗去小兰家串门。他走到小兰院门外高声问:“小兰,学军的妈在这儿吗?”“她跟小兰看电影走了。”答话的是小兰的妈。“她看电影走啦?”“走啦,慌得连碗筷也不往家里送啦。”中计!尤得法一阵好气好恼。回到家里他无可奈何地对建国说:“你去吧,我去不成了。”吃罢饭,他心烦意乱地收拾好锅碗瓢勺,拉出一张席摊在院子里。热天里,孩子不愿意睡屋里,每晚都是在院子里把他们哄睡后再抱回去。俩孩子睡在他两边,争着叫给自己打扇子,弄得他越发心烦意乱。起风了,飘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像说话,像歌唱,又像音乐。“电影开演了。”他自言自语,又像对孩子说。“爸,电影是啥子呀?”两个孩子一齐问。“说你也不知道。别吭气,快睡。”一会儿,两个孩子睡着了。他轻轻起来,穿上鞋,用被单给两个孩子盖好,便往外走去。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围塘边上。月亮升起来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南风阵阵,送来了电影里的声音。他心里翻起了一阵阵热浪。今夜演两部片子,要是现在去还能看好长时间。对,现在去!可是,家、孩子……这能挡得住吗?是的,挡不住的,过去,工作队恁厉害还挡不住哩。他刚当队长那年,赶上“评《水浒》,批宋江”。有天下午在大队开会,工作队长让各生产队夜里召开批判宋江的会。可是晚饭后,他却领着一帮小青年跑到外大队看《地雷战》去了。第二天工作队队长大发雷霆,训斥他是“年轻的老落后”,他还满不在乎哩:“社员都说,上头说宋江坏,咱也说他坏不就行了么?咱也没跟他共过事儿,又不认识他,知道他啥子?唉!上头要是能把宋江的事儿拍成电影,让社员看了再批,也好批些啵!”气得工作队长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忙回到院子里。过了一会儿,他锁上院门,便向村外奔去。他赶到“露天影院”时,《七天七夜》还没放完。之后,放映的是《天仙配》。他暗自庆幸没有错过这部片子。演员那精彩的表演、优美的唱腔使他陶醉了。尤其是七仙女那美好的心灵更深深地打动了他。要是不来才可惜呢。电影接近尾声时,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得提前一会儿到家。他走得飞快。走了一段,他扭头想看看散场没有。月光下,他见一个人也在很快地走着,好像是个女的。他忙躲到路边的一丛槐树后面,想看看究竟是谁。等快走到跟前时,那人竟舞起双手轻轻唱了起来:原来是他的谷月兰!他猛地想起了刚结婚那年。一天夜里,他们看了电影也是走到这个地方。见前后无人,谷月兰轻声学起了电影里的京剧唱腔:“巴掌山挡住了你的双眼——”“别唱这个!来,咱唱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说着,他拽住她的手就浪漫起来。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她唱得还真有点儿像呢。尤得法的嗓子也痒痒起来。他忙从树丛后面转出来拦住她接唱道:“夫妻双双把家还……”“谁?”谷月兰吓了一跳。“娘子休要害怕,俺董永这边有礼了——”待谷月兰明白过来,就在他背上捶起来:“你个鬼!你个鬼!”“打是亲,骂是爱,再打打。”尤得法更高兴了。“你咋也来了?”谷月兰停住手,质问道。“你咋也来了?”尤得法反问道。“昨儿个你不是说叫我今儿个来看吗?”“做饭时你不是说叫学军跟我一路来看吗?”“孩子呢?”“孩子呢?”“我端碗出去时你不是在屋里吗?”“我刚吃一碗,建国就把我叫走了。咋?以后你再没回去吗?”“你个狠心鬼!”谷月兰一甩手走了。“别发脾气,孩子在床上睡着。”尤得法忙飞快地跟了上去。回到屋里,谷月兰划着火柴点上灯,往床上一看,大惊失色:“孩子呢?”“咋?没在床上睡着吗?”谷月兰一听,更急了!前天她回娘家时,听说城里就有两个小孩被人偷走了,至今没有下落。莫不是有人摘开门把两个孩子也偷了去?想到这里,她可吓坏了!泪水也跟着出来了。尤得法一见,却笑了:“看你个样子哟,头脑连弯儿也不拐。孩子是你从娘家带来的吗?就没我的份儿?我就不知道疼?你舍得给人家我还舍不得哩!两个孩子我都抱小兰家了,在跟小兰的妈睡着。”谷月兰一听,破涕为笑,又在丈夫背上猛捶起来:“你个鬼!你个鬼!往后有再好的电影,咱谁也不能去看!”“不去就不去,”尤得法嬉皮笑脸的,“等明年,咱买台电视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钱呢?电呢?”“……哎,以后……‘面包会有的,牛油会有的’,钱会有的,电肯定也会有的!”
关键词: